话说二十余年前,华夏赤地,有一油坊村,村后有一片榆树林子,时值夏日正午,行人稀罕,林木阴翳,林中树下有一石块,上坐一白皙少年人,周围三两儿童,托腮凝神,张口结舌,只盯着少年的口,那少年时而神色凝重,语气沉缓,时而面露喜色,激动不已,一张唇舌翻飞,搅得众儿童涎水落而不觉。
忽而少年停住口舌,抻脖瞪眼,费力思索状,众儿童不依不饶,手脚敲打:“快讲!快讲!”少年慌忙应对:“等一下!等一下!”从贴身兜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头,飞快浏览,迅即塞回兜里,接上话茬,滔滔而又不绝矣。
(镜头摇,拉近膝上,特写纸头)只见那纸上写着满满的字词:“……焦木大师-铜缸-丘处机-踩个洞……”满纸荒唐言,不知所云。
少年口中说道:“焦木大师,就是刚才讲着那个老和尚,晓得吧?”儿童只作痴呆状点头不已。“这个焦木大师一棒子打过去,朝丘处机打过去,丘处机就是那个道士,晓得吧?”儿童点头。“丘处机举着大锅,哦不是锅,是一个缸子,动都不动,另外一只手就这样一接,丘处机晓得是哪个吧?”
一儿童大怒,一拳打来:“跟你讲晓得着晓得着,你老讲废话干什么!快讲接下来怎搞着!”
少年本已口舌干燥,早有疲态,且昨日背诵的半瓶水货都已售罄,早有关门打佯之意,被儿童这么一拳,惹出肝火,沉下脸来:“不讲着不讲着,我累着。”其余儿童对挥拳者不满:“你搞什么东西!”又转向少年:“讲蛮讲蛮!”
少年无奈,干巴着嗓子又卖起大力丸,奈何存货售完,只得胡乱编造,难免漏洞百出,又惹来众怒。少年喝令:“我又渴又饿,你去家舀一碗水,你去家拿两根麻花,要整的不要碎的,不然不讲着!”
两儿童归家取食,留一人盯守在少年身旁。少年等那两儿童行得远了,拔腿夺路而逃,看守者大呼:“他跑掉了!他跑掉了!”觅食二人遽折身狂追,一时形成三捉一之态势。
少年身长力大,跑得快些,甩脱了尾敌,气吁吁回到家中,狂饮一瓢冷水,抹抹嘴唇,又念想到一事,遂从房间书箱中取出一册《射雕英雄传》,拿出纸笔,且看且录,以备明日被纠缠时之用。
在我比少年更早时,还只是儿童时,牢记得两个港台武打片,其一是《大侠霍元甲》,其二是《射雕英雄传》。也有别的,但相较而言,都可忽略。
《霍元甲》还只是打,并不太会飞,顶多飞一秒就要落地,慢镜头允许加一秒。更不会奇门遁甲上天入地,飞得跟花蝴蝶似的,还带着声光电烟雾弹动次打次的迪厅DJ打碟效果。
所以《射雕》让我等一众草民彻底石化成了沙雕,被收拾得卑服卑服的,为了能看一集,除了死我们什么都愿意做。
《霍元甲》我们还只是在村里看看小黑白,也照样幸福得不要不要的。待到《射雕》刮起观影时尚潮,说是在遥远的山脚下,有一处神秘的军事基地,如果我们能够突破禁区,就能看到方圆一百里唯一的一台彩色小电视机。
于是我们组团去偷渡。在黑的夜里,队伍每穿过一个村庄,都会召唤出更多的人加入,盲流大军最终来到南京军.区部.队在山脚下的家属营房围墙外。
在黑暗中,我们排着队,摸索着援助着爬过一个倒塌的豁口,并随时提防着里面可能会射过来的子弹(第一次确实怀着悲壮的观影心态)。
然而并没有人来射杀我们,毫无阻拦地来到了那台方圆百里唯一的小彩电的十丈开外。人太多,只能挤到这个距离。
如果放到现在,我在这个距离估计只能看出一副抽象油画,但那个时候,我似乎看到了整个世界。(这个句子造得不错,油而不腻,鸡汤度适宜)
可是现在这么一回忆,觉得它带给我们的,就两种学问:关于如何漂亮地打架+关于如何优雅而凄楚地谈恋爱。
不过我觉得香港武打片对小孩子的负面影响,远远不及帮派片那么恶劣,因为这些武打设计太弱鸡了,实战性而言,简直比我现在习练的太极拳还弱鸡。每出一招,还定格一下,给个镜头,就差再加个美颜滤镜了,广播体操都比它麻溜。尤其是《射雕》的武打,降龙十八掌,远距离轰击,杀伤力和暴力值为零,很优雅很安全。
还有谈恋爱,其实影响也很有限,但是它塑造了我们的审美观,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是美的。虽然是三十年前,但那审美观可比现在健康不少,没有人追求戳死人的下巴和枯柴一样的腿脚,我们只需要鬓角的一缕青丝绕指柔,并垂首蹙眉,微微地撅出下嘴唇即可,就很完美了,beautiful!
读到金庸老师的原著,那得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了,无意中从哪个老鼠洞里掏出一沓缺头缺尾的残本,直接就从恍非人间的“活死人墓”开端,把我给看傻了。
要说暗黑,还有比叫什么“活死人”的墓地更黑的吗。要说美白,还有比小龙女的苍白绝俗更白的吗。在这黑与白的绝境里,居然又渲染出一桩不谙世事的小爱情。你说金庸老师怎么想得出来的?你让几十年后的“盗墓一族”们怎么混?你让团体操大师张艺谋还怎么用颜色来讲故事?后面这两句有点费解啊,纯属个人情绪宣泄。
后来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把《神雕侠侣》给搜齐了读完了,又回头读了《射雕英雄传》、《倚天屠龙记》,把这“射雕三部曲”给看完了。是跪着看完的。
那个资讯匮乏的年代每一个接触到金庸作品的人,都会去干一件事:去尽力搜索这个叫“金庸”的人写的所有的故事,它们一定会是同样好看的!
所以我们很有幸地看了不少“全庸”、“金康”、“全康”的作品,还有姓金叫庸著全名“金庸著”的,还有叫“金庸新”的……
当然也有胆子大的书商,直接就叫金庸又怎么样你来抓我啊!第一次读挂名金庸的赝本,具体忘了,只记得很难过:金老师怎么会写出这种鬼东西?原来您的作文水平跟我一样摇摆不定啊!
早年有个文学博士给中国当代作家做排行榜,把金老师排到第一位,被喷无数。
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,被喷也是活该。现在我也不大爱看金老师的巨著了,年岁使然,时代使然,但我还留有当年的美好印记。
大家怀念金老师,都喜欢用“大侠”这个词,“侠之大者为国为民”,搞得好像几亿中国男人个个都是男子汉一样,真能装,你们是《男人装》派来的逗比吗?
我并不在乎什么“靖康耻犹未雪”,对郭大侠的“襄阳决胜”也缺乏热血观感,甚至连“华山论剑”都不会使我激动(除非金老师让洪七公赢),金老师的故事给我最深的印记,说起来还蛮不好意思的,就是“缠绵”。
“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”,再加上一个《越女剑》,十五个故事,起码有一千五百次缠绵悱恻,这些就成为了我当年从金老师文笔里汲取的最大的精神粮食了。
话虽是这般说,可是烦恼之来,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?倘若情丝一斩便断,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。——《雪山飞狐》
我当时读到这里,还即兴赋诗一首:情丝如琴弦,断了再续弦,留得青山在,真爱满人间。挺渣吧。
你样样都好,样样比她强,你只有一个缺点,你不是她……——《天龙八部》
阿紫问姐夫:“她有什么好,我哪里及不上她,你老是想着她,老是忘不了她?”这是萧峰的回话。我读到这里就想啦,譬如我那边有个阿朱,这里有个阿紫,然后我痴情于朱,决绝于紫,忠贞不二,啊~~~这将会是多么酷吊炫的爱情啊,足以鄙视那些只会写小纸条的四肢发达的早恋的体育生们!
黄药师道:“那你还跟这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?”黄蓉道:“我跟他多耽一天,便多一天欢喜。”说这话时,神情已是凄惋欲绝。——《射雕英雄传》
黄蓉,凑合,还行吧。太活泼了,太活泼的话,就不够惨,要惨一点才会出“缠绵”的诗意。
小师妹,小师妹,你别怕!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,没有人再欺侮你了。——《笑傲江湖》
这是岳灵珊死了后,令狐冲的自言自语。太惨了,惨得都可以去参加选秀节目去了。
问世间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——《神雕侠侣》
我选这一句,不是因为我喜欢,实际上正相反。这世上的名言,只要被说得多了,就会变得面目可厌,尤其是情言情语。
孩儿,你长大了之后,要小心女人骗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会骗人。——《倚天屠龙记》
呵呵。
我死了,我死了!那里来这样的美女?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,小皇帝跟我换位我也不干。——《鹿鼎记》
滚!
杨不悔——《倚天屠龙记》
这并不是一句完整的话,只是纪晓芙给女儿取的名字,我当时就震惊了!——天哪,做个大流氓还能有这个好处?!
金老师写“侠”厉不厉害我真是不知道,可能古龙、黄易这样的人本身就比金庸更多一点实际的侠气吧(也并非就一定是什么好东西)。
但金老师写“情”可是真正的厉害啊。《红楼梦》有个别名叫《情僧录》,我看金老师的所有作品,就是一个名——《情侠录》。
而且多以钟情肇始,以痴情为续,终又以苦情收笔。这在金老师第一次执笔写侠写情的时候,就露出了端倪:
少年爱侣,情深爱极,每遭鬼神之忌,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,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。情不可极,刚则易折,先贤这话,确是合乎万物之情。——《书剑恩仇录》
金老师千古了,千古一年整了,特作此文,以为念想。